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梦之浮桥

在二十四岁那个迟迟到来的晚春以前,羽鸟秋彦并未觉得他的生活有何等异常之处,他独自居住在这栋昭和式的别馆之中,父母的概念构筑并存在于照片,胸口显现着红色标记的女佣照料他的生活起居,除了上课以外不能出门,不能独自出门,不能擅自与他人交谈,通过阅读各种各样的书籍来打发时间。他认为这些是生活本就具有的常态面目,也就未曾觉得有何遗憾抑或不公。

直到有崎昭像那只掉下树的猫一样乍然闯进他平稳的生活。

在初夏的正式见面以前,羽鸟秋彦其实见过有崎昭一回,那时他不慎着凉得了感冒,按照医生的嘱咐吃药休息躺在床上看外面湛蓝色的天。晚春和煦的阳光总是很容易叫人陷入困意,他脑子里盘旋着想把昨天读到一半的书看完的念头,却又抗拒不过这种温柔的诱惑,将睡未睡之际,一声惨烈的猫叫恰到好处地将他彻底吓醒。

他披衣起身,打开房间通往露台的大落地窗,想看看发生了什么,甫一开窗,受了惊吓的猫连带着从树上爪下的一撮叶子慌不择路地扑向他,他没防备,一个趔趄坐倒在地,胸口和脸上各挨了几脚肉垫踩,猫跑了,紧接着一个男人又从树上出现,和坐倒在地一脸懵然的他四目相对。

「没事吧?」

「……没事。」

「看见猫往哪儿跑没?」

「……那边,大概。」

羽鸟秋彦替男人指了个方向,男人就爽快地说声谢啦,便再度追着猫跑了,男人来的快,去得也快,出现的方式又太过突然,几乎像一道倏然的幻影,羽鸟秋彦甚至怀疑自己只是做了一个不切实际的梦。接着,他意识到自己在允许之外和别人说了话,寻思着要不要记下来,好让定期过来检查情况的自卫队成员拿去按照规定备案。但意欲落笔时他又停住了——他忘了问那男人的名字。

总不能写「一个不知道姓名的男人」,这不符合他认真严谨的性格。那就干脆不写,羽鸟秋彦怀着对违反规则和自卫队员的双重愧疚扔下笔——只当自己真的做了一个短暂的梦,他安慰自己道,一个内容奇妙的、新鲜的、近乎真实的梦,毕竟伊恩说像他这样无趣的人应该多做做梦。

此后羽鸟秋彦便常常梦见这一日的场景,是真的梦,梦里有崎昭大部分时间还是在追猫,他隔着大落地玻璃窗,看那个身影自窗前倏然掠过;有几次,有崎昭从树上跳下来,在露台上停了停,就像第一次那样,问他看没看见猫去了哪儿。

只有一次,他打开窗,照例看见有崎昭从树上跳下,然后向猫逃走的方向望去一眼,露出一个无能为力的遗憾神情。

「你住在这里?」他问。

「我住在这里。」他答。

猫跑远了,有崎昭抬脚要进到房间里来,又像忽然想起什么似的收脚回去。

「我能进来吗?」

「当然可以。」

于是他便名正言顺地跨进了房间,羽鸟秋彦想,这次不仅违反规定和他说了话,还邀请他进了屋子——但那又有什么关系,这是他的梦,自卫队不管梦里的事情。

「你不去追你的猫了?」他问。

「我得歇一会儿。」有崎昭说,「我一路追它到这里,实在是累极了。」

「不怕找不到它?」

「我知道它要去哪儿,它跑不过我,我会在它最后要去的地方等它的。」

羽鸟秋彦相信了他的说法,事实上相信或不相信没有什么区别,他给他倒了杯水润润喉,又去给他煮咖啡,女佣们不知道去了哪儿,四处都不见踪影,他想了想,重新折回厨房去,从铁皮罐头里拿了些早上刚烤的香喷喷的黄油饼干。

短暂休憩过后,有崎昭起身告辞。「你什么时候再来?」他问。

「你舍不得这个梦境结束?」

「我是舍不得你。」

有崎昭笑了,「既然是不舍得我的话,跟我一起走怎么样?」

「走?」

「对啊,走,一起去逮那只顽皮的猫。」

「……可我不能一个人出去。」

「你怎么会是一个人,」他说着,向他伸出手来,羽鸟秋彦迟疑地将自己的手交过去,有崎昭一下子握紧了它,「看,现在不就是两个人了吗?」

「我能走了?」

「当然。」有崎昭拉着他来到了露台,「抓紧我,我数一二三,我们一道往下跳。」

「嗯。」

「一、二、三……跳!」

羽鸟秋彦一下子睁开眼睛,发现自己不知何时在扶手椅里睡了过去,外面持续了一夜的雪已经停了,他一探手,将先前敷在额头上的毛巾摘下来,又摸了会儿额头,烧退了,这是个好兆头。

楼下电话铃铃地响过几下,又忽然没了声息,接着女佣的声音断断续续:「羽鸟公馆……啊,是葛兰医生,您好……主人可能还在午睡……嗯,好的,我会转告……」

埃理斯打来的电话,羽鸟秋彦迟钝地反应几秒,想起多半是为了自己昨晚没有去他家晚餐的事情,女佣放轻了的脚步声自楼下缓缓地上来,门虚掩着,她柔和地敲了三下门。

「进来吧。」

「您醒了?」她端着托盘进来,里面除了例行要吃的药,还有一壶热气腾腾的咖啡,以及一碟新烤出来的黄油饼干,现在她已经不再害怕他了,因而在照料上也显得悉心。她将药和水杯递给他,看着他一种种地吃下去,「昨晚听您咳嗽了一夜……感觉有好些吗?」

「我好多了。」他答道,看她依序往扶手椅边上的茶几上放下咖啡和点心,又将额外的那份奶油添入其中,「刚才是埃理斯打电话来?」

「嗯,葛兰医生问了您的情况,说他已经在过来这边的路上,大概十分钟左右到。」

他点点头,「之后你就回去休息吧,有需要我会给你打电话的。」

「是。」

女佣像来时一样轻轻掩上门退出去了,羽鸟秋彦觉得身上有些轻微的冷,便起身从衣架上摘下羊毛外套披在肩头。毛茸茸的太阳从云层之中探出光来,露台之外的树响了一下,狸花猫小雪自大树愈发茂盛的枝杈上跳下,朝站在落地窗内他望来一眼,便又一路追着鹡鸰远远地跑了。

羽鸟笑了,想起自己曾经那些个荒诞不经的梦来,他打开窗,走到外面的露台上,他知道有崎昭已经不会再出现了,但还是习惯性地站在那里等了一会儿,埃理斯驾驶的白色英菲尼迪从远处平稳地驶来,他轻轻地向它招了招手,转身关上窗,走回了房间。

现在,在这个大雪已停的清冷午后,别馆被暖气与火炉中燃烧得噼啪作响的的木柴烘托得一派春意盎然,二十四岁那个迟迟到来的晚春早已过去,羽鸟秋彦穿着睡衣,肩头又披着一件羊毛外套,坐在扶手椅中,近似透明的冬日阳光将他整个地笼罩进淡金色的光芒中去,和当年他等候着有崎昭到来的那个下午如出一辙,别馆的门开了,行将回家去过周末的女佣将来人引到楼梯口,脚步声沿着年岁久远的楼梯拾级而上,直至来到房间之外。

他听见那人推开门,他回过头去,黑色的头发与碧绿色的眼瞳随之映入眼帘,「你好,埃理斯.葛兰医生」,他微笑着说,从椅子中站起来,伸开手接受对方的热情拥抱。「欢迎回来。」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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